1

黎明像一張濕透的電報，被撕成三瓣

一瓣給淹死者的喉結，一瓣給餓死者的肋骨

第三瓣被南京方面折成紙船

放進花園口，漂向370米寬的“戰略缺口”

2

黃河被命令脫軌

像一匹被蒙住眼的驛馬

被迫學會吃人

3

決口的第一滴水是清醒的

它先是照見自己的渾濁

然后照見

一個趴在屋脊上仍緊攥鍋鏟的母親——

她把最后一粒米煮成浪

4

洪水不是水

是十萬把同時張開的鍘刀

把豫東平原鍘成一聲悶哼

5

邵橋村的屋頂只堅持了三秒

像一頁被撕下的日歷

翻過去就是忌日

6

中牟縣的城墻

被抬高到四米深的水下

成為一座倒置的紀念碑

7

死亡有三件套

淹，是瞬間的閃電

餓，是慢性的鋸

病，是腐肉上長出的變味公文

8

有人把觀音土揉成乳房的形狀

騙孩子這是新的娘

9

有人把大雁糞里未消化的谷粒

數了七遍

第七遍成了遺言

10

“易子而食”四個字

被寫在一張作業本的背面

字跡像被啃過的月亮

11

野狗學會使用筷子

它們先夾走故事

再夾走名字

12

尉氏縣99%的房屋淪為沙的棺材

屋檐與地平線舉行一場

沒有哭喪人的葬禮

13

太康、西華、扶溝的耕地

被黃河重新排版

從此每一粒麥

都要先學會在墳堆里扎根

14

390萬雙腳同時離開故鄉

把地平線踩成鋸齒

他們向西，再向西

把“家”改寫成“冢”

只差一橫

15

流亡路上

倒斃者是最守時的鐘表

每隔一里

就替歷史校對

16

一個女孩被賣入妓院

身價是四斤小米

她第一次來月經那天

老鴇說

“黃河改道了，你也不例外”

17

陳誠在記者會上

把決口說成“日軍炮擊”

他的舌頭

成為第二道370米寬的裂縫

18

《紐約時報》的記者寫下

“南京方面決定讓平民支付代價”

每一個英文字母

都在翻譯成一個泡水的“爹”或“娘”

19

黃河不再是母親

是決口者遞來的自殺通知書

簽字用的是整個中原的指紋

20

然而——

我要在這首詩里

偷偷埋下一粒逆流的種子

21

它長在89萬具骸骨的縫隙

像一根倔強的反骨

替所有不能再開口的人

長出綠色的聲帶

22

今天，當我把耳朵貼在周口的麥浪

仍能聽見1938年的水聲

在秸稈里奔跑

像一群沒來得及長大的孩子

把身高寄存在穗子里

23

我學會用GPS定位一場舊洪水

它的經緯度

恰好重疊于我外祖母的扁桃體——

她一生喝水都先含三秒

仿佛要把泥沙沉淀成答案

24

歷史不是教科書里的黑體字

是嵌進我掌紋的碎玻璃

每當我握拳

就重新割開一道1938

25

因此我拒絕使用“必要犧牲”這類詞

它們太像

南京方面扔下的那枚

裹著糖衣的炮彈

26

我選擇使用“記住”——

記住洪水怎樣把一個人的名字

沖成三個偏旁

又被他的孫子

在戶口簿上重新拼攏

27

記住黃河在骨頭里改道

卻改不了血漿的流向

28

記住麥芒是倒立的時針

每一茬收割

都把6月9日往回收一點

收到我們終于可以

把“災難”

改寫成“災難的反義詞”

那還不是幸福

是拒絕下一次災難的

頑固的

不原諒

29

于是

在89萬次呼吸的斷口

我種下第90萬次呼吸

30

讓黃河繼續流

但不再攜帶圣旨

讓決口者生命存在

但先學會向一粒麥道歉

31

讓“山河銘記”

不是銅鑄的標語

而是每一次我們伸手

替陌生人擦去眼淚時

指尖那一點

咸得發苦的

1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