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丁林

丁林在彭雪楓將軍紀念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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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豫皖蘇波瀾壯闊的革命史中，丁林是一位傳奇女英雄。她的人生軌跡令人矚目：從弱女子到新四軍戰士，從普通士兵到“雙槍女杰”，從識字不多農家女到女區長、女縣長……面對挫折，她百折不撓；面對敵人，她英勇斗爭。人生每道關口，她總能成功“突圍”。這傳奇背后，是她的堅忍與信仰，更是巨大犧牲。

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讓我們走近這位傳奇女性——丁林，講好她的革命故事，傳承紅色基因。

□記者 王錦春 王吉城

“老姑娘”聲震試量

1947年，劉鄧大軍越過隴海鐵路，挺進中原。丁林隨縣大隊戰士配合晉冀魯豫野戰軍第七縱隊二十旅，參加了解放鹿邑縣城的戰斗。鹿邑解放后，民主政府為擴大解放區、增加財政收入，決定開辟試量新區。

鹿邑縣試量是一個古老的小集鎮，位于縣城西部，因試量狗肉而出名。黨組織經過仔細考慮，認為丁林膽大心細、勇敢善戰、黨性強、覺悟高，還具有地下工作經驗，且女同志更便于隱蔽，于是將開辟新區的任務交給了她。

1947年3月，新婚不久的丁林帶著三名男同志、五支槍來到了試量。她偽裝成國民黨軍官太太，以販賣狗肉為名，帶著三名男同志住在鎮上。經過幾天偵察，他們發現鎮上及附近村莊丁姓居多，有丁大莊、南丁莊、丁鋪村等村莊。為了好開展工作，也為了便于隱蔽，她將原名殷亮霄改為丁林。

通過地下組織提供的情報，丁林了解到試量聯保主任丁太昌是一位學生出身的年輕人，接觸過進步思想，比較開明。經過周密安排，丁林先去拜訪丁太昌。她以禮品相贈，自稱丈夫在前線作戰，想在試量做些小生意，請丁主任多多關照。丁太昌當場就同意了，又因同姓丁，便連宗認親，按輩分稱丁林為“姑娘”（豫東對姑母的稱呼）。此后，丁太昌一直稱丁林為“老姑娘”。由于他是聯保主任，在當地頗有聲望，且同輩人多，“老姑娘”這一稱呼很快在試量傳開。甚至中共試量區政權建立、丁林擔任區長之后，大家仍習慣稱她“老姑娘”。直至新中國成立后，丁林重返試量，群眾依舊尊稱她為“老姑娘”——這都是后話了。這一身份為丁林的工作提供了很大便利。

在試量，工作開展較為順利。不到一個月，丁林就已爭取到丁太昌及其身邊幾位親信的支持，站穩了腳跟。隨后，她讓丁太昌將收繳的錢糧財賦一部分上繳國民政府，其余轉送邊區政府；接著，又發展丁太昌加入中國共產黨。表面上，丁太昌仍是國民黨聯保主任，實際已成為邊區政府的秘密工作人員。

然而，丁太昌傾向革命的行動被敵人察覺。一天，縣保安團突然出動，直撲丁太昌家，燒毀房屋，并將其父母、弟妹等五名親屬抓到縣城，揚言如果丁太昌不“悔改”，就殺了其全家。

危急關頭，丁林果斷出手。她率領區隊一舉抓獲13名國民黨保安團頭目的親屬。局面瞬間逆轉，敵人陷入兩難。丁林放出消息：以這13個人交換丁太昌的家人。權衡利弊后，保安團只得放人。

經過這件事，丁太昌徹底投身革命，后隨軍南下至湖北棗陽，始終未脫離革命隊伍，直至1983年離休。

“姑奶奶我不是好惹的”

1947年，豫東地區正處于敵我“拉鋸”階段。試量區政權在一個月內遭到國民黨聯防隊五次“清剿”。敵人手段殘忍，揚言“誰喝共產黨一碗涼水就活埋”，并以活剝皮、石磙碾、鍘刀鍘、開膛挖心等方式殘害被捕的革命者和群眾。得知共產黨區長是女性，敵人更加猖狂。一時間，試量地區烏云壓頂，人心惶惶。

自參加革命以來，在領導、愛人和戰友的支持下，丁林歷經艱險，卻總能化險為夷。而這一次，在試量，她能否打開局面？面對強敵，丁林毫不示弱，在大會小會上公開宣告：“姑奶奶我不是好惹的”，誓與敵人斗爭到底。

敵人“清剿”，丁林則帶隊積極展開反“清剿”斗爭。他們深入群眾，采取敵退我進、避實擊虛、避強擊弱的靈活游擊策略，保衛新生的政權，推進減租減息，打擊“反攻倒算”，開展鋤奸保密工作，并廣泛發動群眾掩護和保存革命力量。

寒冬臘月，丁林把僅有的一條棉褲送給一個老婆婆，自己穿著三條單褲子硬撐了一個多月。直到有一天，丁林借住老鄉家時，這家主人看見區長腳上滿是凍瘡，心疼不已，主動將兒媳的棉褲送給她穿。丁林這才免于挨凍，度過那個冬天。

1947年夏，麥收剛過，丁林帶著區隊隊員到碾李村收公糧。公糧暫時放在一處群眾院子里，其他隊員到鄰村繼續收公糧，丁林獨自一人看護糧食。突然，有十幾個敵人來搶糧食。丁林迅速搶占有利地形，雙手拿槍沉著應戰，使敵人無法進院。在附近的區隊隊員聽到槍聲急忙趕來支援，敵人遭到內外夾擊，顧不上搶糧，倉皇逃竄。

這一仗之后， 許多老百姓稱丁林為“雙槍女八路”，紛紛感嘆：“這姑奶奶，真不是好惹的！”丁林的名聲，就這樣傳開了。

智擒特務除禍害

1947年4月，試量區區委在一個月內接連遭到敵人多次襲擊，并有幾位同志不幸犧牲。丁林與區委的同志仔細分析，一致認為很可能存在奸細暗中盯梢。通過秘密走訪，他們了解到近期有一個名叫王瘸子的人從外地搬來，借住在朱鋪村的朱秋家中。此人平日經常走村串戶，且愛打聽區委的相關情況。

目標鎖定后，一天深夜，丁林帶人潛入朱秋家中。朱秋嚇得跪地磕頭，連聲求饒：“老姑奶奶，你饒了我吧！我壓根沒有做過危害共產黨的事。”丁林嚴厲訓斥了他聚眾賭博、欺行霸市等惡行，并厲聲追問他與王瘸子的關系。丁林說：“你家生活艱難，也是個貧窮人，我們共產黨就是為了讓窮人能過上好日子，才跟國民黨打仗的。你要跟我們一勢，區政府可以給你一布袋玉米，明天你就到丁保長家去拿，幫你一家度過春荒。但是，你要監視王瘸子的一舉一動，定期給我報信兒。你能不能為我們做事？”朱秋沒想到共產黨會對他這么好，感激涕零，連連答應一定能做到。丁林同時安排了一名地下黨員，暗中監視王瘸子的動向。

農歷三月初五，天剛放亮，朱秋就跑來向丁林報告：王瘸子一大早就去了試量集。丁林立即帶戰士化裝跟蹤，在王瘸子離開試量集不遠的地方將其抓獲。區委書記李存英親自審問，王瘸子拒不承認。丁林見狀，和李存英耳語幾句后，接替主審。她亮出從王瘸子住處搜出的、寫給鹿邑縣聯防司令的告密信，并展開政策攻心，緊緊追問：“你是愿立功贖罪，還是頑抗到底？”最終，王瘸子供認自己原為偽軍排長，在戰場上受傷致瘸，后被國民黨鹿邑縣縣長招募為特工，專門負責打探共產黨區委行蹤、提供情報，甚至協助抓捕區委及區隊人員。

奸細落網，王瘸子被就地正法，區委的安全形勢隨之明顯好轉。李存英緊緊握住丁林的手說：“丁林同志，你又為咱區除了一害！”

經過一段時間你死我活的較量，試量區委和區隊的力量不斷壯大，各村都建立了我黨的秘密聯絡點，形勢越來越好。

新站剿匪更神奇

同年秋，丁林調任淮陽新站區委書記，又一次站在了風口浪尖，面臨生死考驗。當時淮陽一帶有15股地主土匪武裝，僅1948年就有包括干部、戰士、農村基層干部和積極分子在內的850多人慘遭殺害。新站地處淮陽、項城、商水三縣交界，緊鄰沙潁河，位置偏僻，匪患嚴重，剿匪反霸任務艱巨。

丁林斗爭經驗日益豐富，采取三招：一是通過訪貧問苦、扎根串連的方法，發動群眾，召開訴苦大會，揭發土匪惡霸罪行，激發群眾的斗爭熱情；二是停止急性土改的一些過激行動，團結爭取武裝力量；三是堅決打擊罪大惡極的土頑和國民黨殘余武裝。

新站王潭莊有一股頑匪盤踞多日，他們晝伏夜出，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十分猖獗。區委決定拔掉這顆釘子。據群眾報信，匪首王備臣一伙正在村里夜宿，丁林馬上率區隊夜襲王潭莊。當他們出其不意包圍土匪住所時，匪徒還在睡夢中。丁林第一個沖進屋里，直接將匪首摁在床上，用手槍抵住他的太陽穴，并繳獲了他藏在床頭的武器。其他隊員緊隨其后，11名頑匪全部被擒。

另一次，區委在黃花園開會期間突遭20多名土匪包圍院落。丁林沉著應對，迅速部署突圍戰術，手持雙槍率先沖出，擊斃門口一名土匪，又敏捷地打倒另外兩人。隊員們也奮勇出擊，與土匪展開激戰。這場遭遇戰中，區隊僅兩人受傷，共俘獲土匪17名，擊斃3人。

同年10月，丁林調任白馬區委組織部部長兼農會主席。一次，區委在張寨鄉政府開會時，被土匪包圍。丁林雙手持槍，一邊射擊，一邊和同志們奮力突圍。

傳奇背后多犧牲

在剿匪反霸斗爭中，丁林表現出色，被豫皖蘇二地委、二分區授予“剿匪英雄”稱號。她的英勇事跡被群眾當作傳奇廣泛傳頌。有人說她雙手使槍指哪打哪，是神槍手；有人說她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長有一雙飛毛腿；甚至還有人說她七天七夜不用睡覺、刀槍不入……

多年以后，丁林向子女解釋說，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刀槍不入當然是神話，但是為了戰斗，她曾連著翻過十幾道墻頭，倒是真的；槍法好，雙手持槍撂倒敵人，也是真的。

然而傳奇的背后，是沉重的代價。在剿匪期間，丁林再次失去了一個孩子——這是她與丈夫閆興禮的第一個兒子，生于1948年1月16日，取名“曙光”，寓意即將到來的新中國曙光。當時的戰斗環境下，他們夫妻二人不得不將孩子寄養在淮陽新站的一位老鄉家中。老鄉帶著孩子整天東躲西藏。1948年秋，孩子已開始咿呀學語，卻因當地潛伏的敵人告密，在村外草垛中被發現。敵人早就對丁林恨之入骨，不僅殺了收養孩子的老鄉夫婦，更將幼小的曙光在石磙上活活摔死。

這是丁林失去的第四個孩子。從抗日戰爭到新中國成立，她先后失去了四個骨肉和一個丈夫。

領路人“丁大姐”

1949年春天，丁林任扶溝縣婦聯主任，并同時負責縣青年團、工會及農會的工作。在此期間，她培養了大批青年和婦女干部，帶領他們參與土改、剿匪反霸運動，幫助他們學習文化知識，宣講男女平等、翻身解放的道理，傳播革命理想與共產主義信仰……在她的引領下，一大批進步青年和婦女干部走上了革命道路，成長起來。丁林成了他們的領路人，被他們親切地稱為“丁大姐”。

新中國成立后，丁林依然保持著戰爭年代那股不懈的干勁。在扶溝，縣婦聯舉辦了新法接生培訓班。這在當時是非常新鮮的事，也是對舊的傳統和習慣勢力的有力挑戰。丁林因早年參加革命時學習過接生技術，具備一定基礎，便親自授課。她制作了一個布娃娃模型，邊示范、邊講解，教學效果顯著，影響廣泛，使新法接生這一技術得以迅速推廣。

扶溝出色的婦女工作引起了上級婦聯的重視。丁林多次被邀請至地區乃至中南局作經驗報告。當時的政務院衛生部部長李德全和中南局組織部部長錢英還陪她吃飯，稱贊她工作潑辣、大膽出色。

群眾敬重的女縣長

1953年初，閆興禮任柘城縣委第一書記；1955年，丁林任柘城縣副縣長。夫妻倆如同戰爭年代一樣，工作中相互支持，生活中相互關心。但在重大問題上，丁林顯示了潑辣果敢、認真負責的作風。有一次，縣里討論確定全縣畝產指標，閆興禮提議定為115斤，丁林則認為這一數字不夠準確。她到鄉下認真調研，最終堅持認為畝產應定為100斤至105斤更為合理。后來事實證明，全縣平均畝產為103斤，定為100斤的方案也得到了群眾認可。柘城百姓知道這事后，都很敬佩他們的第一任女縣長。

1956年，丁林到省文化干校學習，任18班黨支部書記。她懷著對文化知識的渴求，克服孕期身體不適，全身心投入學習。當時學校實行五分制考核，每次考試前她都格外認真，甚至焦慮到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唯恐考不出好成績。

有一段時間，閆興禮受到不公平對待，丁林始終相信黨和組織。有人勸她與閆興禮劃清關系，被丁林斷然拒絕。她相信愛人同她一樣對黨、對人民忠誠。1972年，閆興禮因腦梗導致偏癱，丁林不離不棄、悉心照料，帶他到上海、北京治療。一年多后，閆興禮的病情好轉。晚年時，閆興禮多次囑咐子女：“你們的媽媽一生充滿傳奇，一定要把她的故事好好整理記錄下來。”

無論處境多么艱難，丁林始終教育四個孩子要聽黨話、跟黨走。星期天，她常帶著孩子去野外，一邊挖野菜，一邊講述親身經歷的戰斗故事，還教他們唱新四軍的歌曲。她的女兒至今仍會唱《新四軍軍歌》等革命歌曲。

“我是新四軍老戰士”

1972年至1974年，丁林任原周口地區物資系統負責人。婦聯恢復后，1976年組織找她談話，希望她回到地區婦聯擔任主任。然而，就在婦代會召開前幾天，組織又安排她改任副主任，享受正職待遇，將主任一職讓給年輕同志。她沒有任何怨言，服從組織決定，并動員大家開好會議，贏得各界婦女代表的尊敬。后來，在調資問題上，她再次主動讓賢。1989年3月，丁林榮獲全國婦聯頒發的“從事婦聯工作三十年”榮譽勛章。

1983年，丁林離休。雖然從領導崗位退了下來，她卻并未在家閑居，而是“離而不休”。她身兼數職，尤其喜愛與孩子們相處，被聘為周口市多所學校的校外輔導員，經常走進校園，以親身經歷對青少年進行革命傳統教育。

看到眼前的幸福生活，她常常想起曾經的烽火歲月。在兒女的陪同下，她多次重訪當年戰斗過的地方。

來到夏邑韓鎮，這是王法瀛犧牲的地方。她要“看看”老戰友、曾經最親密的愛人王法瀛，是他引領自己走上革命道路。丁林對待王法瀛的家人情深義重，新中國成立后，她將特別的愛給予烈士的侄輩后人，替王法瀛盡到長輩的責任。直至今日，閆家與王家的后代依然保持著親人般的關系。

來到夏邑八里莊，這是彭雪楓犧牲的地方。她一定要祭奠老師彭雪楓。正是在彭雪楓的部隊里，她懂得了更多革命道理，成長為一名堅定的革命戰士，并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這里，是她傳奇斗爭人生的起點。

來到洪澤湖畔，這里建有新四軍四師紀念館。她在英烈墻上尋找昔日戰友的名字，向他們鞠躬、獻花。那些戰友如同她的兄弟姐妹，曾給予她無私的幫助。

來到試量、新站、白馬……這里是她出生入死的地方。她看望當年的老房東、老游擊隊員，感謝他們當年冒著殺頭危險支持革命。有人問她：“您真的能飛檐走壁嗎？”她回答：“我飛檐走壁不可能，但有了老百姓的支持，共產黨沒有辦不到的事。”

離休之后，人們因她的傳奇經歷稱她為“雙槍老太”“鐵老婆”……名號雖多，但她最珍視的始終是“新四軍老戰士”。她常說：“我1939年入伍，是新四軍四師的。”每當回憶起戰火紛飛的歲月，她總是百感交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與火的年代，看見在身邊倒下的戰友、逝去的親人，也清晰看見自己如何從一個弱女子成長為堅強的戰士。她對子女說，這一生最慶幸的，就是跟定了黨、走對了路。

2005年4月，丁林走完了她的一生，但她的傳奇故事仍會流傳下去。丁林去世后，兒女用三年時間整理出她的回憶錄，成為對母親最好的紀念。